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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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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上午,蘇玉芳正坐在院子裏一邊繡花一邊陪著晏滄雲說話。雖然她依然很少開口,雖然她多數時候還是通過君意揚在和旁人交流,但現在的晏滄雲已經會給她眼神的回應。

地字一號房的房門忽然從裏面打開,晏滄雲聽見聲音便立刻轉頭看去,半晌後,一個長了銀白胡子的老者背著藥箱從裏面健步如飛地走了出來。

“我最多一兩個時辰就回來了。”熟悉的聲音在晏滄雲耳邊綻開,“你有什麽想吃的東西嗎?我給你買回來。”

蘇玉芳嘿了一聲:“你這小子是在拐著彎說我店裏的東西不好吃嗎?滄雲想吃什麽我不會給她做啊。難得今年那麽積極主動去行善,我都要替你娘感動了呢。”

君意揚沒理會她的揶揄,只看著一直盯著他的晏滄雲,叮囑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腿才剛好,不能像上次那樣坐在地上發呆,知道麽?”

晏滄雲乖順地點了點頭,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他。

君意揚走到門口,一回頭,果然,她還在看著他。他心裏隱隱有些覆雜的滋味,卻避過了沒有多想。倒是蘇玉芳笑道:“我看滄雲是想跟著你一起去。”

他問她:“你想和我一起去麽?”

晏滄雲猶豫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他其實也希望她能多見見人,但是……“那好吧,”他認了輸,“我帶你一起去,但是你不能到處亂走。”又再次重申,“腿才剛好呢。”

出門的時候,晏滄雲特意回房穿上了鬥篷,戴上了風帽,與君意揚易容的目的沒什麽區別,都是為了遮住自己的臉。

但君意揚卻知道,她遮住臉的原因和自己的,並不相同。

小鎮上人來人往,適逢趕集日,君意揚剛剛擺下義診的攤位,便很快有人湊了上來。

一個,兩個,三個……

晏滄雲站在人堆外,遙遙望著遠處在陽光下雲開霧散,露出了白雪峰頂的積白山。涼涼的風拂過她的眼睛,她擡手揉了揉。

“大嬸,我已經說過了,你這是吃多了脹氣!是脹氣!你以為長得像懷孕的就一定是孕婦麽?”君意揚快要抓狂的聲音從人堆裏傳來,“到底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最後一句話已經連本音都漏了出來。

他不耐煩地撇眸,不經意便對上了晏滄雲關切的目光,他噎了一噎,輕咳一聲,再沖著眼前求診的中年大嬸說話時,語氣已經柔和了許多:“總之你如果信我,這包藥拿回去沖了水喝了就好了。不信我的話,就再去醫館找別的大夫看。還有,以後吃東西切忌暴飲暴食。”

晏滄雲微微揚了揚唇角,然後又轉過了頭。君意揚將她那瞬間的微笑看在眼裏,先是一楞,繼而狂喜。倏地便站起了身,幾乎就想沖過去把她抱起來轉圈。

她笑了!她居然笑了!她終於笑了!

“大夫你怎麽了?”有人問,“還給看麽?”

君意揚看了一會兒晏滄雲的側影,心情大好地笑道:“看看看,你們家裏還有什麽七大姑八大姨要死的不活的,通通都來!”

***

一個時辰後,君意揚收拾了攤位,走過來順著她的目光朝積白山看了看,然後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幫她理了理風帽。

“讓你不要亂走,沒說要一直站著,你也不覺得累麽?”他蹲下身輕輕揉了揉她的膝蓋,又把鬥篷拉攏了一點,“這東西是用來擋風的,你不要光記著遮臉。”

然後他伸出手拉過她的,溫聲道:“走吧,回去了。”

晏滄雲剛一動腳步,便險些打了個趔趄。

“你看,不聽話吧?”君意揚皺了皺眉,背對著她蹲了下來,“上來。”

她乖乖地趴到了他背上。

“滄雲,我帶你去照照鏡子。”他回過頭對她說。

她聞言,埋起了臉。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君意揚喊她:“到了。”

她慢慢擡起頭,清風吹過她額前的發絲,拂起一片青草微波。湛藍靜謐的湖泊,正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猶如一顆巨大的清澈透亮的寶石。

晏滄雲無意識地朝前走了幾步。

“來。”他牽起她的手,引著她一步步走到湖邊,示意她垂眸,“到了冬季時,這裏便是一面冰鏡。它很清澈,是不是?”

晏滄雲嗯了一聲。

“但是你看,”水面上,她的倒影旁邊是君意揚的笑顏,“你被它映出來,有什麽地方是臟的嗎?”

她有些出神地看著水裏的自己。

“滄雲,你很幹凈。”君意揚在她耳旁說,“這面鏡子不會騙你,所以以後不要再害怕讓人看見你的臉。”

晏滄雲轉過頭看著他,眸光中亦有著粼粼波動。

君意揚若無其事地笑:“你這樣內斂,我可不習慣。”

她緩緩擡起頭摘下了風帽,發絲被風吹得有些微亂,君意揚伸出手幫她撥開了吹到睫毛上的頭發。

然後,相視而笑。

***

望蒼客棧外,一輛馬車正在停駐等候,遠處的積白山在燦金色的陽光照射下,仿佛一個籠罩著聖光的妙齡少女,君意揚微微笑著把視線從遠方收回,轉頭落在正在與蘇玉芳告別的晏滄雲身上。

他看著她,眸中的笑意便又更溫柔了一些。

“這迎雪花果然還得阿揚用的有價值。”蘇玉芳握著她的右手,有些舍不得地眨了眨眼睛,“哎呀,我怎麽有點想哭呢。”又看著臉頰已經變得飽滿潤澤的她,點點頭,“也好,就當是跟著阿揚四處走走,散散心。他那個孩子吧,就是有這種吸引力,讓你覺得和他在一起特別高興,所以大家都喜歡他,才給他慣出了和他爹一樣的臭脾氣,現在有你來收拾他,真是再好不過。”

晏滄雲臉紅了紅,唇邊的笑意突然變得有點僵硬,卻垂眸沒說什麽。君意揚怕蘇玉芳的話讓她心生不自在,連忙走過來打斷:“好了好了,再說下去今天又走不成了,昨天就用好吃的把她給饞的留下來了,今天不許再出幺蛾子啊我跟你說。我是要帶她去治病的。”

說完也不等她們再磨嘰,三兩句交代完了扶著晏滄雲就上了馬車,待坐穩後才一臉鄭重地對她說道:“我再說一次啊,這次咱們去南方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只是那裏有適合你休養的環境還有藥材,外面的其他事你一概不許理會。”

猶記得當初為了給晏滄雲重新續上筋骨,他不得不狠下心再讓她感受了一次那錐心的疼痛,那時看著她兀自強忍著痛苦的蒼白的臉,他心裏幾乎把那個始作俑者砍了一萬次。

現在,為了徹底治好她的身體不留下病根,君意揚又不得不帶她離開這個尚可算是能避開俗世紛爭煩擾的邊境地方,雖然他這趟是為了帶她去清音谷,可是那裏畢竟不如這裏偏僻……

“我的手還沒有好呢。”晏滄雲看著他輕輕說道,又宛然一笑,“想理會旁的事也無能為力。”

她的神情溫順又溫柔,似乎是因為明白他的心意而在寬慰他。君意揚雖然聽出了她話語中隱藏的不絕對,但卻仍然因為她此時的神情而認了輸。

“好吧。”他無奈地低頭嘆了口氣,然後擡眸對上她的目光,失笑,“你只要能把我說的話記在心上一點點我就很高興了。”

晏滄雲看了他半晌,眸中泛出微微笑意。

“我都記得。”

她如是說。

***

然而世事卻未能盡如所想般那樣平靜,君意揚和晏滄雲才剛剛進入南境,便立刻聽說了一個在隨後的時間裏都足以讓君意揚感到不安的傳言。

——南侯似乎病的不輕。

如果說這個傳言並不能讓連對南侯是誰這個問題都毫無概念的君意揚重視的話,那麽,晏滄雲在聽說了這個傳言後的反應便足以讓他感覺到嚴重性。

她又沈默了。眉宇間滿是傷痛和恨意,但卻什麽也沒有對他說。

於是君意揚憋了很久,最終還是開了口。

“你是不是想去看看那個南侯?”他一問出口,晏滄雲驚訝又藏著乞求的眼神便告訴了他答案。

他其實並不願意她再與朝廷的人扯上關系,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她已經開口告訴了他原因。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提及那場劫難中發生的事。當然,晏滄雲只說了關於顧昔的一切。

君意揚聽完沈默了良久,然後牽起她的手,一言不發地重新上了馬車。

“去許都。”他對車夫如是說道。

***

“侯爺,萬萬不可。”司馬如連忙按住了正想要掙紮起身的葉之洵,又立刻收回手,恭敬且擔憂地道:“您此刻是受不得車馬勞累的。”

葉之洵蹙眉沈聲道:“那就用你的法子。我只需治標,不必治本。”

司馬如哪裏敢下手,只好繼續勸道:“但根本已傷,侯爺再以極端傷它,只會縮減壽命啊。”

然而葉之洵聽了,卻只是沈默了須臾,然後淡淡說了兩個字:“無妨。”

是的,無妨。他真心如此覺得。他這一生在世時做好了自己應該做的,這便夠了。他活著一日,便為南境多盡一日責任,若上天不再給他機會,那麽他也無妨。

畢竟,他也怕讓長柔在奈何橋邊等的太久。

司馬如知道再說什麽也是無用,只好愁容滿面地和韋昭先一起退了出去,但他還是覺得應該試一試,於是對韋昭道:“不如請幾位將軍來勸勸侯爺?”

“不行。”韋昭搖頭,“侯爺最忌諱他的病情被旁人知曉,現在境內已經有了流言,金河國正蠢蠢欲動。但你忘了麽?就在三日前,侯爺不還照樣若無其事地去了軍營。”

是啊,就因為那次,所以他現在起身更困難了。司馬如默默腹誹。

“韋大人。”侯府的大管家忽然趕著馬車匆匆來了百花廬外。

韋昭見狀面色一沈,疾步上前:“府中出什麽事了?”

大管家搖頭,帶著喜色地說道:“府中來了一男一女外地人來找侯爺,那女子說她是長柔夫人的姐姐。”

韋昭皺眉:“長柔夫人只有一個兄長,沒有什麽姐姐。”

“自然不是親姐妹,她說她姓晏……還說同她一起來的那個公子,能夠醫治侯爺的病。”

韋昭並不相信還有誰能夠比得上司馬如的醫術,但是,姓晏……他立刻跳上馬車,一揚馬鞭,匆匆往侯府趕去。

***

兩個時辰後,心裏貓抓似的司馬如終於見到了大管家口中那個令他一聽便耿耿於懷的年輕公子。

長得……倒是還可以。他吹了吹胡子,但是就憑這副皮相就敢說醫術比他高明?哼!

“爹,你看我去抓了只山……神仙哥哥?”一只手提著山雞的司馬鶯鶯剛剛從後院走過來,一擡頭見著那個正在朝她家院子裏走進來的年輕男子,驀地就楞住了,手裏的雞立刻趁機脫逃,撲扇著翅膀跑了。

司馬如極度不爽地捂住他女兒的眼睛:“沒羞沒臊的,什麽神仙哥哥,你看清楚那就是個人!”

“你捂著我眼睛我怎麽看?!”司馬鶯鶯一把將他的手扒拉下來,然後立刻便湊了上去,“神仙還是人?”

君意揚淡淡瞥了她一眼:“有主的人。”

“……”司馬鶯鶯霎時洩了氣,只覺那只求姻緣的上上簽委實不怎麽準。旋即又聽她爹開始飈怒氣。

“嘿,小子!”司馬如盯著君意揚怒道,“對我寶貝女兒別那麽拽,你哪家的我還看不上呢!”說完又轉過頭對著韋昭道,“就這小子能醫治侯爺的病?呵呵。”

韋昭心裏雖然同他的想法差不多,但畢竟身份和性格使然,對於這兩個人,他表現出的是理性的客氣。

“司馬谷主,這位是晏滄雲姑娘,她是長柔夫人的結義姐妹。這一位,是君意揚君公子,他是晏姑娘的好友。”

司馬如張口便道:“君意揚?名字也這麽張……”卻又忽地頓住,怔了怔,望向這個名字的主人,一臉狐疑,“你姓君?”

君意揚微挑眉梢,揚起了唇角。

“醫毒雙絕是你什麽人?”司馬如神色嚴肅地看著他。

這個名號也讓晏滄雲楞了楞,她從未聽君意揚提起過醫毒雙絕這個人,但此刻,她已隱隱有了預料。

果然,君意揚微微一笑:“你還蠻有見識的。他是我爹。”

司馬如的胡子有些微微顫動:“這麽說當年他沒死?等等,那你娘就是那個蓮教教主咯?”他從他的臉上得到了答案,隨即驚呼,“他們兩個居然都活著!還生了兒子!那當年……”

“司馬谷主。”韋昭沈著地打斷了他們回憶江湖事,“你與我一道先進去稟報侯爺一聲吧。”

雖然從他們的對話中已經聽出了端倪,但君意揚是否確實有醫治葉之洵的資格,這一點,他需要司馬如來做最後的確認。

片刻後,他們從房裏走了出來。

“晏姑娘,”韋昭來到晏滄雲面前,“侯爺請你進去。”

***

晏滄雲拒絕了君意揚的陪伴,深吸了一口氣,跨過了眼前這道意味著她不願卻又必須鼓起勇氣去面對的過去的門檻。

然後,她看見了穿著中衣披著外袍坐在那裏的葉之洵。

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蒼白又透著倦意,但他的眼睛裏有著倔強的精神氣,還有,當看見晏滄雲時才燃起來的……期盼。

“坐吧。”葉之洵說。

接著,兩個人便是長久的沈默。

“當初我去東境找過你。”他忽然說道,“但那時你已經離開。”

晏滄雲握了握尚未能完全使力的右手。

“滄雲此來,是向侯爺請罪的。”她說,“若不是因為我,小昔也不會……東侯曾說皆是因為看在侯爺的面上才放過了我這個該死之人,如今,我應是來還侯爺一命。”

葉之洵默然片刻,說道:“你若死在索致遠前面,會覺得憋屈麽?”

晏滄雲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嗯。”她沈聲點頭。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她的手,“依我看,你的傷也並沒有痊愈。該等的機會,還是要耐心去等。”

他想起那一日從兀靡手中得到了已經歷朝代更疊變成太後的寧采薇,那時,他不久前才剛剛得到了一方從智月國被送回來的染血錦帕,剎那間仿佛佐證了齊王索致遠殺了一名女刺客的消息,他只覺天旋地轉。

那一刻,他痛入骨髓,恨意滔天。

——“你以為當初我是無奈才將你放手給金河王?”

看著寧采薇從歡喜變得漸漸迷惑的臉,他笑了,笑的冷漠而殘忍。

——“是我建議父侯把你送給金河王的,那時發生的一切都是我意料之中。反正你家道中落,無父無母,一心想要攀附權貴。那麽嫁給一個已經擁有一切也註定比你早死的老頭子,不正是適合你麽?”

她蒼白著臉顫抖著問是不是他讓已經登基的兀靡將自己送去幽居守陵,他看著她,面沈如冰。

——“我只是給了他殺你的理由。”

“你有沒有想過回到少君殿下身邊?”葉之洵突然問晏滄雲。

她怔了怔,搖頭,淡笑:“我沒有理由讓他殺我。”

葉之洵微怔,旋即恍然:“你以為是他要殺你?”他意味覆雜地泛起一抹淺笑,“他只是沒有能力救你。”

她咬了咬唇,沈默不語。

“你可以把我的話當成一種建議。”他說,“現在朝中的局勢已與一年前大不相同。你此刻回到他身邊,正是好時候,他能給你你想要的。”

晏滄雲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沈吟半晌,說道:“我如今只是半個廢人,什麽也做不了。侯爺說得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所以現在再沒有什麽事,比恢覆健康更重要。”

葉之洵聽出了她話中的含義,沈默了半晌,擡眸淡淡一笑:“請君大夫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前兩天累的像是睡神上身了一樣。。。今天補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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